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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不過在梵志詩《前業作因緣》(○九一首)和《先因崇福德》中,雖也承認輪迴報應,
卻發出了與《家口總死盡》不同的聲音,不甘心為了來生渺茫之福,而犧牲今生的現實快樂。
   先因崇福德(一○五首)
    先因崇福德,今日受肥胎。果報迎先種,橋梁預早開。奪我先時樂,將充死後媒。改頭換卯面,知作阿誰來。
  據佛教因果觀念及轉世之說,今生之樂果導源於先世之善因,故此首云“先因崇福德,今日受肥胎”。則為了獲得來生之樂果,亦應於今生預為之地,故云“果報迎先種,橋梁預早開”。又據佛教苦樂循環之說,今生之苦能導致來生之樂,即○九一首所云“今世受苦惱,未來當富貴”,則為了修致來生之樂,將以今生受苦為代價,故云“奪我先時樂,將充死後媒”。而作者實不甘心如此,故結云“改頭換卻面,知作阿誰來?” 以為來生之人既與我相貌各異,則何必為不相干之來生而犧牲今生之樂。按佛教以為轉世後雖形貌各異,而本性不移,即寒山詩所云“改頭換面孔,不離舊時人”,故得以來生罪福以懼世人。梵志此詩則以為轉世後將迷失本性,非復自我,故不以來生罪福為意,而表現了重視今生之態度。《顏氏家訓‧歸心》:“俗之謗者,大抵有五……其五,以縱有因緣如報善惡,安能辛苦今日之甲,利益後世之乙乎?為異人也。”正和梵志此詩內容相似。然則梵志此詩,乃同於“謗佛”之論矣。
  對於生死問題的探討,是梵志詩中最習見的主題;人生虛幻、生死無常,是梵志詩中最習見的感歎。《造化成為我》將人生比喻為木偶傀儡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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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虛幻不實:
   造化成為我(○九五首)
    造化成為我,如人弄郭禿。魂魄似繩子,形骸若柳木。掣取細腰肢,抽牽動眉目。繩子乍斷去,即是乾柳樸。
  按《修行道地經》卷七云:“觀四大身,因緣合成,若如幻化,譬如假物,則非我有,亦非他人。猶如合材,機關木人,因對動搖。愚者睹之,謂為是人。慧明察之,合木無人。一切三界,皆空如是。”便是梵志此詩所要表達的思想。《若言余浪語》則是對生死無常的歎喟:
   若言余浪語(一五○首)
    若言余浪語,請君看即知。迴頭面北臥,寸步更不移。終身不念食,永世不須衣。此名無常住,誰人輒得知。
  佛教世界觀還造成了王梵志詩對待人生的一種獨特的態度:它把生與死、人間世界和“彼岸世界”弄顛倒了,所以反復表現了對生的厭倦和對死的渴望,對人世的鄙棄和對天堂的追求,例如:
   相將歸去來(二六三首)
    相將歸去來,閻浮不可停。婦人應重役,男子從征行。帶刀擬鬭殺,逢陣即相刑。將軍馬上死,兵滅他軍營。血流遍荒野,白骨在邊庭。去馬猶殘跡,空留紙上名。關山千萬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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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影絕故鄉城。生受刀光苦,意裏極星星。
  “歸去來”指歸去佛國淨土。此詩劈頭就呼喚人們拋棄穢濁的塵世(閻浮),而歸往死的彼岸。接著回顧性地描繪了人間的戰爭帶給人們的苦難,“生受刀光苦”是回顧活在人間飽嘗了戰爭的苦難,“意裏極星星(惺惶)”是說歸去佛國(亦即死)後靈魂得到了寧靜的解脫。這種對於生和死的顛倒觀念,顯示了宗教世界觀的荒謬。然而在這種對世界的荒謬的顛倒之中,不是恰恰折射出那個顛倒的世界的某種深刻的真實,表達了下層民眾的苦澀的心境和渺茫的憧憬嗎?這就是王梵志詩中那些打上佛教印記的作品,仍然具有一定的社會意義與認識價值的原因。

  二、一百一十首本王梵志詩集

  現存倫敦的斯四二七七殘卷與現存彼得堡的彼一四五六殘卷拼合,得詩六十九首,屬於原卷的後部,原卷的前部迄未發現。這個詩卷基本上是一部佛教詩集,乃是雜抄佛教白話詩而成,所以其中有改寫託名梁寶誌和尚《大乘讚》的詩作(注三)。全卷思想亦頗駁雜,雖同屬佛教作品,亦時見彼此扞格之處。在佛教義理方面,有一些闡釋“法性”、“佛性”的詩作,如:
   法性大海如如(三五二首)
    法性大海如如,風吹波浪溝渠。我今不生不滅,於中不覺愚夫。增惡若為是惡,無始流浪三塗。迷人失路但坐,不見六道清虛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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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 吾有方丈室(三三六首)
    吾有方丈室,裏有一雜物。萬像俱悉包,參羅亦不出。日月亮其中,衆生無得失。三界湛然安,中有無數佛。
  這裏說的“方丈室”,比喻人身;“一雜物”,比喻佛性。佛性在自身中,就是禪宗“即身即佛”之義。他如《若欲覓佛道》(三三八首)云:“若欲覓佛道,先觀五蔭好。”《自有無用身》(三六八首)云:“佛性五蔭中,眼看心不解。”也是同樣的意思,“五蔭” 即指人身。《法性本來長存》(三五七首)云:“斂念定想坐禪,攝意安心覺觀。機關木人修道,何時可到彼岸?”把坐禪看作是徒勞無功之舉,這是慧能以後的禪宗思想。在生活態度上,希望做一個自由自在的無事人,也表現出禪宗的典型特徵,如:
   一生不作罪(三四三首)
    一生不作罪,又復非修福。騰騰處俗間,遊遊覓衣食。衣食纔以足,不事凡榮飾。此則是如來,何勞往西域。
對於生死,也常常表現出一種曠達的態度:
   我身若是我(三二八首)
    我身若是我,死活應自由。死既不由我,自外更何求?死生人本分,古來有去留。如能曉此者,知復更何憂。
《我本野外夫》(三四四首)自稱為“野外夫”,因此詩中也常常表現出一種隱士的情趣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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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如:
   梵志與王生(三四九首)
   梵志與王生,密敦膠漆友。共喜歌三樂,同欣詠五柳。適意敘詩書,清談盃淥酒。莫恠頻追逐,只為相知久。
  詩中“同欣詠五柳”顯然是用陶淵明的典故;“共喜歌三樂”則是用榮啟期的典故,《列子‧天瑞》: “孔子遊於太山,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,鹿裘帶索,鼓琴而歌。孔子問曰:‘先生所以樂何也?’對曰:‘吾樂甚多。天生萬物,唯人為貴,而吾得為人,是一樂也。男女之別,男尊女卑,故以男為貴,吾既得為男矣,是二樂也。人生有不見日月,不免襁褓者,吾已行年九十矣,是三樂也。貧者士之常也,死者人之終也,處常而得終,尚何憂哉!’孔子曰:‘善乎能自寬者也。’”這首詩是一幅隱士生活的寫照,表現的是中國道家的傳統思想,與佛教沒有關係。
  一百一十首本王梵志詩的思想是駁雜的。《福門不肯修》(三三一首)云:“福門不肯修,福失競奔馳。”勸喻讀者修福,這和上引“一生不作罪,又復非修福”,顯然是矛盾的。這卷詩集中偶而有從宗教角度對世道人心的批判,如《人心不可識》(三三九首)云:“人心不可識,善惡實難知,看面真如像,腹中懷蒺。”但總的說來,這卷詩集的現實色彩是非常淡薄的。

  三、一卷本王梵志詩集

  一卷本王梵志詩集是晚唐時期某位民間知識份子編寫的童蒙讀本,包含五言四句格言小詩九十二首。其中有世俗格言詩七十二首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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,說的都是立身處世之道,因為是供童蒙習誦的,道理極為淺近,卻又非常實用,有如黍粟布帛一般,平凡而不可或缺,體現了儒家的人文精神和民間的道德規範。諸如勸人孝父母,如一六七首:
   耶孃絕年邁,不得離傍邊。曉夜專看侍,仍須省睡眠。
  愛兄弟,如一五二首:
   兄弟須和順,叔侄莫輕欺。財物同箱櫃,房中莫畜私。
  敬尊長,如一六○首:
   尊人共客語,側立在傍聽。莫向前頭鬧,喧亂作鵶鳴。
教子孫,如一八一首:
欲得兒孫孝,無過教及身。一朝千度打,有罪更須嗔。
擇兒婦,如一八四首:
有兒欲娶婦,須擇大家兒。縱使無姿首,終成有禮儀。
慎嫁女,如一八五首:
有女欲嫁娶,不用絕高門。但得身超俊,錢財總莫論。
勉學問,如一七九首:
黃金未是寶,學問勝珠珍。丈夫無伎藝,虛霑一世人。
睦鄰里,如一九一首:
鄰並須來往,借取共交通。急緩相憑仗,人生莫不從。
敬賓客,如一七八首:
坐見人來起,尊親盡遠迎。無論貧與富,一槩總須平。
慎擇交,如二○○首:
惡人相遠離,善者近相知。縱使天無雨,雲陰自潤衣。
濟貧親,如二○六首:
貧親須拯濟,富眷不煩饒。情知蘇蜜味,何用更添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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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莫充保,如二一三首:
 無親莫充保,無事莫作媒。雖失鄉人意,終身無害災。
 重報恩,如二一九首:
 先得他恩重,酬償勿使輕。一飡何所值,感荷百金傾。
 勸償債,如二二二首:
 貸人五斗米,送還一碩粟。筭時應有餘,剩者充臼直。
 戒飲酒,如一八七首:
 飲酒妨生計,樗蒲必破家。但看此等色,不久作窮查。
 戒財色,如二二三首:
 世間難割舍,無過財色深。丈夫須達命,割斷暗迷心。
 一卷本王梵志詩集的最後二十首,是佛教格言詩,不過並不是寫給僧尼看的,而是寫給俗人看的,主要是說在家信徒所應遵行的戒律,勸人行善戒惡,同樣是極其平凡淺近,切實易行的。其中勸勉在家俗人遵行五戒的,戒殺生,如二二四首:
  煞生最罪重,喫肉亦非輕。欲得身長命,無過點續明。
  戒偷盜,如二二五首:
  偷盜須無命,侵欺罪更多。將他物己用,思量得也磨?
  戒邪淫,戒妄語,如二二六首:
  邪淫及妄語,知非總勿作。但知依道行,萬里無迷錯。
  戒吃肉飲酒,如二二七、二二八首:
  喫肉多病報,智者不須飡。一朝無間地,受罪始知難。
  飲酒是癡報,如人落糞坑。情知有不淨,豈合岸頭行。

  四、散見的王梵志詩

  散見的二十六首王梵志詩中,祇有《惠眼近空心》(二九六首)和《此身如館舍》(二九七首)兩首出自敦煌遺書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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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其餘來源既各不相同,內容更駁雜不一,這裏就不一一羅列了。

第三節 王梵志詩的藝術特色

  王梵志詩以“通俗”著稱。一般採用五言詩形式,也有少數七言詩、六言詩和雜言詩,長短不拘。押韻取其上口,並不嚴格,也偶有出韻的情形。詩篇例無標題(衹有三五一首標明“王梵志迴波樂”),許多詩卷是連寫而下,讀者衹有根據內容,參照押韻等情況加以分首,因此不同的整理者分首有時不完全相同,對王梵志詩的首數計算也不盡一致。王梵志詩在語言上的突出特點是采用當時的口語寫作,誠如三卷本王梵志詩集原序所云:“不守經典,皆陳俗語。”這和初唐文人詩壇繼承六朝文風的浮華風格大異其趣,是吹進詩壇的一股強烈的清新空氣。然而也正因為王梵志詩採用了大量唐代口語詞彙,所以我們今天對那些最通俗的俚語,反而很難索解了。例如《吾富有錢時》(○○二首)云:“邂逅暫時貧,看吾即貌哨。”這個“貌哨”就很費解。敦煌寫本中的通俗字書《字寶碎金》裏有“人■魈”的話,原注:“音■,色■反。”“■”同“貌”,“音■”是對上字的注音,“色■反”是下字的反切,因此 “■魈”和“貌哨”讀音近似,其實就是一個詞。這兩個字從“鬼”得義,鬼的形象是醜惡的,所以“醜”字也從“鬼”。聯繫梵志詩意,“貌哨”應該是醜陋的意思。梵志詩是說,一旦人窮了,在別人眼中就變醜了。孟郊《怨別》詩有兩句:“在富易為容,貧居難自好。”說的正是這個道理。不過在當時,哪怕不識字的人,對於“貌哨”一定是一聽就懂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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又如梵志詩中三次出現了“方便”一語:
  一、《我有一方便》(一三七首):“我有一方便,價值百尺練。”
  二、《貯積千年調》(二四四首):“方便還他債,遣耕田作。”
  三、《尊人立莫坐》(一七三首):“蹄坐無方便,席上被人嗔。”
  用通常所理解的“方便”意義去解釋這三例“方便”,都難以講通;而這三例“方便”的含義彼此也各不相同。第一例的“方便”是方法、計策的意思,如《百喻經》卷四《小兒得大龜喻》:“昔有一小兒,陸地遊戲,得一大龜,意欲殺之,不知方便,而問人言:云何得殺?”《生經》卷二《佛說甥舅經》:“此人方便,獨一無雙,久捕不得,當奈之何?”《水滸》六十五回:“老娘怎地做個方便,教他和我厮會則個。”第二例的“方便”,是設法,作計的意思,如北本《涅槃經》卷三二:“譬如有人,行於曠野,渴乏遇井。其井幽深,雖不見水,當知必有。是人方便求覓罐綆,汲取則見。”唐張彥遠《法書要錄》卷三: “數日後,因言次,乃言及《蘭亭》,方便善誘,無所不至。”《賢愚經》卷五《沙彌守戒自殺品》:“時女怪遲,趣門看之,見產不開,喚無應聲,方便開戶,見其已死。”第三例的“方便”,則是規矩、儀則的意思,如元稹《望雲騅馬歌》:“圉人還進望雲騅,性強步闊無方便,分騣擺杖頭太高,擘肘迴頭項難轉。人人共惡難迴跋,潛遣飛龍減芻秣。”《唐摭言》卷十二《酒失》:“元相公在浙東時,賓府有薛書記,飲酒醉後,因爭令擲注子,擊傷相公猶子,遂出幕。醒來作《十離詩》獻座主……隴西獨自一孤身,飛去飛來上錦茵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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。都緣出語無方便,不得籠中更喚人。(鸚鵡離籠)”這些“方便”都是唐人口語,梵志詩以口語作詩,當時受到民眾的廣泛歡迎,並主要在下層社會流傳,敦煌藏經洞保存了多達三十餘卷王梵志詩寫本,就不足為怪了。
  在表現手法上,王梵志詩主要是用白描、敘述和議論的方式再現和評價生活。它不以抒情見長,也不流連風景,形成了質樸明快,犀利潑辣的特點,而顯然有別於力求創造“意境”的文人詩歌。唐皎然《詩式‧跌宕格‧駭俗品》云:
   其道如楚有接輿,魯有原壤。外示驚俗之貌,內藏達人之度。郭景純遊仙詩:“姮娥揚妙音,洪崖頷其頤。”王梵志道情詩:“我昔未生時,冥冥無所知。天公強生我,生我復何為。無衣使我寒。無食使我飢。還你天公我,還我未生時。”賀知章放達詩:“落花真好些,一醉一回顛。”盧照鄰勞作詩:“城狐尾獨束,山鬼面參覃。”
  在皎然所列舉的幾位詩人中,把跌宕駭俗風格發揮得淋漓盡致的是王梵志詩,而能貫徹在全部創作中的也是王梵志詩,造就形成了王梵志詩以“理趣”見長的特色。
  王梵志詩恰恰是在文人詩歌最薄弱的環節,取得了突出的藝術成就。它好像是出色的肖像畫家,非常擅長描摹生活中各類人物的形象,並且常用對照或對比的方式構成組詩,以突出主題。他筆下的道士、道姑、和尚和尼姑,商人和工匠,佐史和鄉頭,懶漢和懶婦,府兵和御史,地主和貧農,不孝子和浮逃人,以及各色妒婦……都給讀者留下了深刻的印象。例如懶漢和懶婦: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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