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彭兆蓀《潘瀾筆記》-清人《易》說
《周易》：「不易乎世，不成乎名」，李氏鼎祚《集解》無兩「乎」字，陸氏德明《經典釋文》但於「不成名」下云「一本作『不成乎名』」而無「不易世」句；「知至至之可與幾也」，《集解》作「可與言幾也」；「乾始能以美利利天下」，《集解》「能」作「而」；（按：「能、而」古通。）「雷雨之動滿盈」，《集解》「盈」作「形」；荀爽曰：「雷震雨潤則萬物滿盈而生也。」「尚德載」，《集解》「德」作「得」，虞翻曰：「坎為車，積載在坎上，故得積載。」（按：「德、得」古通。）「履虎尾，不咥人，亨」下《集解》有「利貞」二字；「眇能視，跛能履」，兩「能」字《集解》皆作「而」；「君子以儉德辟難，不可榮以辱」，《集解》「榮」作「營」，虞翻曰：「營或作榮，儉或作險。」「能止健大正也」，《集解》作「能健止」，虞翻曰：「健乾，止艮也。二五易位，故大正，舊讀言能止健，誤也。」「輿說輹」，《集解》作「腹」，虞翻曰：「腹或為輹也。」「王公設險以守其國」，《集解》「國」作「邦」；（《釋文》但於〈蹇卦〉「正邦」下云「荀、陸本作『正國』，為漢朝諱。」）「中未大也」，《集解》作「中未光大也」；「突如其來如」，《集解》「突」作「𡿮」；「明夷夷于左股」，《集解》不重「夷」字；「汔至亦未繘井未有功也」，《集解》無「井」字；「羸其瓶是以凶也」，《集解》作「井羸其瓶」；「其形渥」，《集解》「形」作「刑」；「未退聽也」，《集解》作「未違聽也」，虞翻曰：「坎為耳，故未違聽也。」「列其夤厲薰心」，《集解》作「裂其夤厲閽心」，虞翻曰：「艮為閭；閽，守門人。」「艮其輔言有序」《集解》「序」作「孚」，〈歸妹〉「跛能履，眇能視」，《集解》「能」皆作「而」；「三年有賞于大國」，《集解》「國」作「邦」；「知小而謀大，力小而任重」，《集解》「小」皆作「少」；（《唐石經》於「力小」句，作「力少」。）「天地絪縕氤氳」，《集解》作「𡔹●」；「履者禮也」，《集解》為正文，今《正義》本四字屬韓康伯注；「履而泰然後安」，《集解》無「而泰」二字；「有大者不可以盈」，《集解》作「有大有不可以盈」；「有无妄然後可畜」，《集解》作「有无妄物然後可畜物」；「不可久居其所」，《集解》作「物不可以終久于其所」；「小人道憂也」，《集解》「憂」作「消」。以上各條異字異讀，李氏皆據荀、虞舊本，而陸氏《釋文》皆在所遺。考《釋文》於諸家作音，固有去取；至於異本，則皆備列。其〈條例〉云：「若兩本俱用，二理兼通，今竝出之，以明同異，其涇渭相亂、朱紫可分，亦悉書之，隨加刊正。又有他經別本，詞反義乖，而又存之者，示博聞耳。」夫詞反義乖，尚存以示博；而於荀、虞之顯然歧別者，乃或采或遺，殊不可解。不特《禮·內則·注》、《詩·韓奕·疏》中所遺漏鄭注，如宋王伯厚所云、及國朝惠定宇所補也。是蓋陸氏所見本，必有與今《正義》本不盡同者，而《釋文》於周顯德、宋開寶閒，屢經田敏、尹拙、聶崇義、崔頌、陳鶚、姜融、周維簡諸人刊改校定，其閒訛脫，尤所不免，惜乎不可考矣。（毛氏奇齡《易小帖》引《漢書·谷永傳》「在中餽」，《說文》「覆公鬻」，謂「皆《釋文》脫誤」，其實此類尚多，竝不具列。）（彭兆蓀《潘瀾筆記》卷上，頁1-3）（「𡔹●」原文不清，形似「壹壺」，「𡔹」尚可辨，當是，而「●缺字：若「士冖覀凶立」
「鬻」當作「𩱫」
「辱」當作「祿」。）
史繩祖《學齋佔畢》以卦氣起〈中孚〉為非。蓋由揚雄作《太元》，以初卦準〈中孚〉，故先儒誤以卦氣起〈中孚〉耳。予按：史說非也。卦氣起〈中孚〉，乃《易緯稽覽圖》文，以坎、離、震、兌為四正卦，六十卦卦主六日七分。漢孟喜、京房諸儒之學皆由此出，不始楊雄。學齋謂：「中孚復起甲子，以〈乾〉至〈節〉為三百六十爻，爻當一日，一年之卦也。自〈中孚〉至〈未濟〉，二十四爻為二十四氣。」此自史氏一家之學耳。（彭兆蓀：《潘瀾筆記》卷上頁八11）
〈觀·象〉「風行地上」，《說文·目部》「相」字下引《易》云：「地可觀者，莫可觀於木。」《漢書·五行志》亦云：「於《易》，地上之木為觀。」按：此即顏師古所謂「《易》家之別說」也。又《說文·丼部》「𠛜」字下引《易》曰：「丼，法也。」蓋亦《易》家別說。（《禮記·經解》引《易》曰：「君子慎始，差若毫釐，繆以千里。」《易小帖》亦以為說《易》家文。予按：此說已見《大戴禮·保傅篇》盧辯《注》，又《漢書·司馬遷、東方朔傳》引微異，師古注謂《易緯乾鑿度》之言。）明長洲張獻翼幼于偒佚恣誕，卒以惡終，而其說《易》，乃篤實明確，深有合於聖人省身寡過之義。所著《讀易紀聞、約說、雜說、臆說》四種，朱氏彝尊作《經義考》均稱未見。予舊藏其《臆說》一種，卷首有〈答問〉，摹倣〈解嘲〉、〈賓戲〉，參以齊梁體格，而敷華摛藻，一以《易》語貫穿。可稱辭巧。中分三卷，其說《易》於漢學、宋學兩無偏主，惟以人事推求。此書行世尤稀，其精當者，未可以人廢。茲為采掇數條：
〈需〉終吉者，出自穴也。一出一入，皆以敬慎而不敗也。致之則為寇，敬之則為客。
〈訟〉三百戶，渝即命，則人莫與爭利；從事无成，則人莫與爭功；食舊德，則人莫與爭能。何訟之有？（按從事无成四語，見元齊氏履謙《周易本說》，張氏蓋襲用之。）
〈泰〉之時，君子當群起而赴大行之會；〈否〉之初，君子當毅然起而拯援之。故〈否〉〈泰〉初爻、與〈象〉無異辭焉。
〈比〉五剛君，故諸爻比者，吉而後凶；〈豫〉四強臣，故諸爻宗者吝而介者吉。
〈噬嗑〉得金矢，金取剛，矢取直，以九四陽德也；若云：「古訟者，先入鈞金朿矢而後聽之」，周興、來俊臣之所不為，況成周之世哉？按：《淮南子》：「將欲征伐，甲兵不足，乃令輕罪者贖以金刀，訟不勝者出一朿箭，百姓皆悅，乃矯箭為矢，鑄金為刃，遂霸天下。」（按：此見《淮南·氾論訓》。「贖以金刀」，「刀」應作「分」。高誘注：「以金分，出金隨罪輕重，有分兩也。）劉歆附會《周禮》，實本於此。然此說乃六國陰謀，託之齊桓。今觀管仲內政，不為此也。（按《管子·小匡》籍有「重罪入兵甲，輕罪入蘭盾」之文。）
〈復〉剛長而以日云者，幸其至之速。〈臨〉陽消而以月云者，幸其消之遲。（按此四語見王伯厚《紀聞》引李子思說。）
〈坤〉四之无咎无譽，主无咎之義為多；以時世言也，故象重无咎。〈大過〉五之无咎无譽，主无譽之義為多；以才力言也，故象重无譽。
〈臨〉陽浸而長，〈遯〉陰浸而長，故二之。
〈咸〉〈臨〉无不利，利在天下。〈遯〉之肥遯无不利，利在一身。
〈需〉上六以陰居上，當位也；〈象〉曰「不當位」，以〈需〉之極，利於剛健以出險。〈大壯〉六五以柔居中，當位也；〈象〉曰「位不當」，以壯之時，失其壯則不能進，皆以時言之耳。
〈晉〉二無康侯之功，而曰「受介福」者，康侯美其成，六二褒其始也。君子得之不得曰有命，六二愁如，豈君子之心哉？二雖中正，陰柔也。若〈乾〉之九二，則遯世无悶矣。
〈渙〉初六之用拯馬壯，將濟之時出而有為也；〈明夷〉六二之用拯馬壯，見傷之後入而避難也。
〈睽〉者乖異不合之名，然六爻：初自復、二遇主、三有終、四交孚、五噬膚、上遇雨，無一爻睽者，以諸爻能去其乖異，以致同交孚，猶噬膚，志行即有慶，宗子家相同，於求賢以濟睽也。
狐，群小之象。隼，鷙害之禽，曰獲之，〈解〉之易也；射隼高墉，〈解〉之難也。君子小人，相為去留：李絳入而承璀出矣。拇、狐，甘媚趨附，韓嫣之類；隼，則莽、操之凶也。
〈夬〉孚號惕號，君子朋至而決小人之時。一小人在上，何號呼之有？天下之患，起於小人而成於君子之速之也。有剛中之德而取象之不善者，未有如〈井〉九二者也，吾故曰深惻其无時；无剛中之德而深與其象占，未有如〈井〉上六者也，吾故曰深與其及物。
〈小過〉「飛鳥遺之音」，上而能下者也；矯首而徇飛，不如循雌委順之必獲也。陰過之世，小官下邑，无權可爭，陳實是矣；埋光鏟采，无名可忌，申屠蟠是矣。
（彭兆蓀：《潘瀾筆記》卷上頁六5）（《四部叢刊》本未見盧辯注。
渝即命，阮刻本作「復即命渝」。
高誘注，四部叢刊題許慎注者亦有此文。
籍，疑為「篇」之訛。
過，疑為「禍」之訛。）
《易》於秦火後獨完，其間字句歧互，見於《釋文》、《集解》、史徵《口訣義》、郭京《舉正》（此贋書。）、《開成石經》、漢魏以來諸儒傳《易》之本，異同略備，其餘正文，則皆經師授受相承，顜若畫一者也。自王昭素、范諤昌、及程、朱諸儒出，而後有脫文衍字之說，凡諸經文，類可蔽以己意矣。然如「初六履霜」，《魏志》本非確據，（《仲氏易》引《後漢·魯恭傳》，仍作「履霜堅冰」。）「後得主而有常」，余氏芑舒謂不當加「利」字，各條惠氏《本義辯證》中具列之，意亦不以程、朱為允。而紹興中沈氏作喆著《寓簡》一書，所疑訛脫，殆有甚焉。其云：「『習坎』上脫一『坎』字，『坎，習坎』，猶曰『井，改邑不改井。』」雖屬臆測，說猶可通。（郭京《易舉正》中已有此說，洪邁《容齋隨筆》所引諸條中，亦著此。）至謂：「『艮為指』當作『止』，以音同誤。」此說大非。〈說卦〉取象為指，即上文「艮為手」之義。而「艮，止也」，與〈乾〉健、〈坤〉順諸句，另為一章。健、順諸文不列於為天、為地諸象中，何獨於〈艮〉而攙入一「止」字，不倫甚矣。謂：「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，『公用』下當有『弓矢』二字。不然，何緣《傳》有『弓矢者器』語？」夫〈繫傳〉之文，類即爻辭，而長言永歎之，非句櫛字比，如後人詁經之體。「弓矢者器」，自為「射」字引申其義，若「勞謙君子，有終，吉。」「子曰：勞而不伐，有功而不德。」詎可云爻辭有「功」字耶？況「公用射隼于高墉之上」正與「公用亨于天子」、「王用亨于西山」一例，如「弓矢」字，則全書無此句法。以不狂為狂，是亦不以已乎？（彭兆蓀：《潘瀾筆記》卷上，頁3）（『如「弓矢」字』，如，原作「加」。「是亦不以已乎？」原作「是亦不可以已乎？」不知所據何本，然於文義較是。）
「夕惕若」下，惠氏棟據《說文》，謂當有「夤」字。近高郵王庶子引之《經義述聞》，立五證以闢之，以為兩漢相傳之本皆無「夤」字，且云：即使《說文》引經果有「夤」字，而諸家皆無，且難以一廢百，況傳寫之誤，豈可據以補經？其言切中惠氏之失。嘗論惠氏覃研古義，斷非宋以後儒者空談說經者所能幾及，而矯枉過直、穿鑿附會亦多有之，其據漢碑孤文，展轉通借，以證經義，尤所未安，不悉出也。（彭兆蓀：《潘瀾筆記》卷上，頁4）
古今典，字多通借，而今《易》為王弼傳費直本，多竄易古文，故多俗字。除漢以來古義已見《釋文》諸書外，後之說此經者，獨未可以古今通用字破其正文。如「慎、順」古通。而〈坤卦〉「蓋言順也」，即「馴致其道」義，不當作「慎」，此辯證中已言之。至〈升卦〉占「君子以順德」，《本義》云：「王肅本作『慎』。」予謂此亦宜作「順」字無疑也。《毛詩·下武》「應侯順德」，鄭《箋》引《易》曰：「君子以順德，積小以高大。」《正義》云：「木漸而順，長以成樹，猶人順德以成功。彼謂一人之身，積漸以成；此則順父祖而成，事亦相類，故引以為證。定本作『慎德』，準約此詩上下及《易》，宜為『順』字；又《集注》亦作『順』，疑定本誤。」以上孔《疏》灼然可證如此。（按：《荀子·仲尼篇》引《詩》亦作「順」，而《淮南子·繆稱訓》引此詩作「應侯慎德」。此或是三家本不與毛同。）況經中如「慎不害也」、「敬慎不敗也」、「慎所之也」、「君子以明慎用刑」、「君子以慎辯物居方」、「可不慎乎」、「慎斯術也以往」、「是以君子慎密而不出也」，「慎」字凡九見，顯然作「謹慎」義者，皆用本字，何獨於此二卦而有通借乎？是不然矣。（彭兆蓀：《潘瀾筆記》卷上，頁9）
「康侯用錫馬蕃庶」，《釋文》本「音煩，多也。『庶』如字，眾也。」下引鄭氏云：「康，尊也，廣也。蕃庶謂蕃遮禽也。」則「蕃」音「發袁反」，「庶」音「止奢反」。惠氏《九經古義》引《管子·侈靡篇》云：「『六畜遮育，五穀遮熟。』則『蕃遮』猶『蕃育』。」予謂此惠氏誤解鄭意也。鄭此「蕃」字，當讀如《周官·大司徒》「蕃樂」之「蕃」。鄭引杜子春讀為「藩」，取「藩蔽」意，與〈師氏〉鄭《注》「蕃營」之「蕃」一例，非「阜藩」之「蕃」。「遮」氏當如〈墓大夫〉鄭《注》「塋限遮列處」之「遮」。〈稍人〉，鄭《注》「苑囿藩羅之材」，賈《疏》：「古者田獵，皆在囿，其苑囿蕃羅以遮禽獸。」此其明證。「蕃遮禽」，鄭意蓋指田獵言之。謂尊廣侯以錫馬而田獵，猶《詩》〈車攻〉〈吉日〉之義也。鄭氏箋《詩》「為豆孔庶」句，訓「庶」為「䏧」，則於「蕃育」義為近，而其訓他經，必不盡同。（《毛詩》、《三禮》《疏》中屢見之。）至《管子》兩「遮」字，尹知章注「遮，兼也。」此訓於古無徵，難據為說。（彭兆蓀：《潘瀾筆記》卷上，頁10）（「遮」氏當如墓大夫鄭，氏，原keyin作「字」，疑是。
〈稍人〉當作〈委人〉。）
「益，長裕而不設」，〈考工記·桃氏〉《疏》引鄭《注》：「說，大也。」經典「設」字訓「大」，祇此一見，且取理太迥。韓《注》「虛設」，亦未是。按此蒙上節「裕德」言。「長裕」即〈彖辭〉之「日進无疆」，「不設」即《孟子》之「勿忘勿助」，《本義》所釋當矣。（彭兆蓀：《潘瀾筆記》卷上，頁10八）（「說」當作「設」。「設，大也。」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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