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-清人說《易》

 

〈乾〉九三「夕惕若厲无咎」，「惕若」猶「出涕沱若、戚嗟若、用史巫紛若」之例，當於「若」字句絕。然自《淮南子》以至唐宋，皆以「若厲」為句，朱子《本義》始更定之。閻百詩謂「證以〈文言〉『雖危无咎』之文，知句讀斷宜如是。」閻說誠是。然閻以古讀為誤，則亦非也。夫行文與說經不同，行文意在順辭，不憚裁翦，如「舉善而教不能，則勸」，自當以「不能」上屬，而漢魏人有以四字為句者。（見翟氏《論語考異》、錢氏《三國志考異》。）「夫子之言性與天道」本一句也，而唐人離為兩句。（見翟氏《考異》。）「必也聖乎，堯舜其猶病諸」，「聖乎」上屬，而《白虎通》（〈聖人〉）引文以「聖乎堯舜」為句。「固天縱之將聖，又多能也」，「將聖」上屬，而《風俗通義》（〈過譽〉）引「固天縱之」，以「將聖」下屬，唐人亦承用之。又如《漢書·敘傳》（下）云：「蓋均無貧，遵王之法」，引用成文不去「蓋」字。餘如「友于、刑于、色斯、鸒斯」皆其例也。古人豈不知「雖危无咎」之文、乃所以釋「厲无咎」者乎？東晉《古文尚書》不審此義，沿襲此文，乃曰「怵惕維厲」，以漢魏行文裁翦之句法入之典誥，則可芺矣！（許子詠云：「以『若』字斷句雖始於諸子，然案孔《疏》謂『按上下文勢，「若」字宜為語辭。』則孔意亦以『若』字為句，但不確言耳。」　徐新田云：「養原案：〈彖〉曰：『大哉乾元』，豈以『乾元』為句乎？」）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1）（〈過譽〉當作〈窮通〉。
又多能也，「也」字據原書右傍手書校改，原作「乎」
「芺」疑為「笑」之訛
雖始於諸子，原書「諸」字有塗改，不詳其所欲之字。）

「師貞丈人吉」相承「貞」字句絕。元照案：《周禮（〈春官·天府〉）注》云：「問事於正曰貞。鄭司農云：『貞，問也。』《易》曰：『師貞，丈人吉』，問於丈人。」又（〈大十〉）注云：「貞之為問，問於正者，必先正之，乃從問焉。《易》曰：『師貞丈人吉。』」是二鄭皆以「貞」字下屬，然〈彖傳〉曰：「師，眾也；貞，正也。能以眾正，可以王矣。」似與「貞問」義不協，故康成引其說於《周禮》，而注《易》則不從之也。惠氏（棟）《周易述》亦以「貞丈人」為句，而不作「貞問」解。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2）（〈大十〉當作〈大卜〉。）

〈師·彖傳〉曰：「以此毒天下而民從之。」馬融云：「毒，治也。」元照案：《莊子》（〈人間世〉）云：「無門無毒。」郭象亦訓「治」。「毒」與「督」通，故有治義。又案《德經》（〈養德〉）云：「畜之，長之育之，亭之毒之，養之覆之。」《釋文》云：「『毒』亦作『育』。」據此，則「毒」有「長養」之義，以此解《易》，則與〈象傳〉：「容民畜眾」之義更合。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2）（毒，雙極義字詞耳，猶「亂、藥、涓、蠲」等字也。毒，於此猶云解倒懸也。解單字想複詞：收容、畜牧，同義複詞。容、畜民、眾，猶言「牧民」，抽換字面爾耳。感恩感恩南無阿彌陀佛）

〈泰〉九三「无平不陂」，《釋文》載「彼偽」、「彼何」兩音。元照案：〈離騷〉「循繩墨而不頗」，王逸云：「頗，傾也。《易》曰：『無平不頗』。」是漢《易》作「頗」，讀「彼何反」為合。〈洪範〉「無偏無頗」唐元宗詔改為「陂易」之「頗」字，不知何人私改，逞臆亂經，固有不謀而合如此者。　〈樂記〉「商亂則陂」，《注》云：「陂，傾也。《易》曰：『無平不陂』。」元照疑經注「陂」字，皆後儒所改。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2）

「帝乙歸妹」兩見，荀爽對策引之云：「言湯以娶禮歸其妹於其諸侯也。」（《後漢書》本傳。）虞翻則以帝乙為紂父。元照案：《左·哀九年傳》：「趙鞅卜救鄭……陽虎以《周易》筮之遇〈泰〉之〈需〉曰『宋方吉，不可與也；微子啟，帝乙之元子也。宋、鄭，甥、舅也。祉，祿也。若帝乙之元子歸妹，而有吉祿，我安得吉也？』」此與虞說合，荀說非古義也。（錢少詹云：「大昕案：《易·乾鑿度》云：『《易》之帝乙為成湯。』此荀慈明所本。」）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3）

〈復〉初九：「不遠復，无祗悔。」《釋文》「祗」从「氐」非也，此當从「氏」，「氏、是」通用，故王肅作「禔」。〈坎〉九五「祇既平」，《京房》亦作「禔」也，（《釋文》。）「氏」有「支」音，故《九家》作「㩼」。《爾雅》（〈釋詁〉。）訓「疧」為「病」，「祇」即「疧」之通借，故鄭君訓「祇」為「病」。《詩》「俾我祇兮」，（〈小雅‧何人斯〉。）《傳》亦訓為「病」也。《後漢書·郎顗傳》：「思過念咎，務消祇悔」，與鄭義合。韓伯訓「大」，（章懷注同。）於古無徵。（《爾雅》《釋文》从「疧」亦从「氐」，據《說文》正之。　徐新田云：「養原案：『疷』即『痻』字，訓『病』；『祇』字雖亦訓『病』，與『疧』字義同，音異，唯〈無將大車〉當作『疧』，〈白華〉〈何人斯〉俱當作『祇』。今〈白華〉作『疧』，誤也。」）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3）

〈大畜·彖傳〉：「剛健篤實輝光日新其德」，鄭、虞皆以「輝光日新」為句，王弼以「日新其德」為句，惠氏《周易本義辯證》歷引《漢書·禮樂志》、〈度尚碑〉、《文心雕龍》、張華〈勵志詩〉，以申鄭讀。元照案：《漢書·王莽傳》（上。），陳崇等奏莽功德，有「斖斖翼翼，日新其德」之文，是西京師讀已有此句法，非王弼臆定也，而惠半農以為宋儒所改，更誤。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4）

習坎，虞翻云：「習，常也。」陸績云：「習，重也。」元照案：《左·哀十年傳》：「卜不襲吉」，〈大禹謨〉古文「卜不習吉」，杜預訓「襲」為「重」，孔《傳》訓「習」為「因」，因、重之義，一也，故〈繫辭傳〉曰：「因而重之。」《尚書正義》云：「〈表記〉云：『卜筮不相襲』，鄭云：『襲，因也。』」然則「習」與「襲」同。（〈齊竟陵王行狀〉：「龜謀襲吉」，李善注：「『襲』與『習』通。」）又案《周官》（〈地官·胥〉）：「襲其不正者」，注：「故書『襲』為『習』」。〈士喪禮〉：「襚者以褶」，注：「古文『褶』為『襲』。」此皆習、襲通用之徵。〈彖〉曰：「習坎，重險也。」以「重」訓「習」，以「險」訓「坎」，陸說得之。王弼以「便習」為說，較之於虞，尤無當矣！（錢少詹云：「陸訓『習』為『重』，極確」。）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4）

〈鼎·九四〉：「鼎折足，覆公餗，其形渥。」鄭本作「刑剭」，（徐新田云：「養原案：《釋文》：『渥，鄭作「剭」』，不言『形』作『刑』，蓋鄭本經文，亦作『形』，其讀則為『刑』耳。」）其注云：「臣下曠官失君之美道，當刑之於屋中。」元照案：《周官·甸師》（〈天官〉。）云：「王之同姓有辠則死刑焉。」〈掌囚〉（〈秋官〉。）云：「凡有爵者、與王之同族，奉而適甸師氏，以待刑殺。」〈掌戮〉（〈秋官〉。）云：「唯王之同族與有爵者，殺之于甸師氏。」〈司烜氏〉之「屋誅」，即誅有爵者、與王同族，故《注》云：「『屋』讀若其『刑剭』之『剭』。」「剭誅」謂所殺不於市，而以適甸師氏。《漢書·敘傳》（下。）：「底剭鼎臣」，言哀帝誅朱博之屬也。服虔曰：「《周禮》有『屋誅』，誅大臣於屋下，不露也。《易》曰：『鼎折足，其形渥，凶。』」（服義同鄭，則必作「剭」，茲仍毛本。）又《五經異義》云：「《易》曰：『鼎折足，覆公餗，其刑渥，凶。』無『刑不上大夫』之事。」（〈曲禮·正義〉引。）許、服之說均與鄭同。蓋〈九四〉近君，大臣之象，故其象如此，證以〈敘傳〉，則孟堅亦同於鄭也。荀、虞作「渥」，（鼂說之謂京、荀、虞皆作「刑剭」。京則未可知，若荀、虞之說具載李氏《集解》，未嘗作「剭」也。）訓為「厚大」，雖與許、鄭不同，而其訓「刑」則未嘗異也。至王弼以為形色之形，渥丹之渥，乃無稽之言矣！
又案：刑之於屋下，故其字从刀从屋，於六書則屬形聲而兼指事者，亦經師增益之字，非《說文》所有。《周禮》，古文也，故作「屋」。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5）

〈旅〉初六：「斯其所取烖」，王弼注：「為斯賤之役」。郭京《易舉正》謂「斯」合作「㒋」。《困學記聞》（一。）云：「《後漢·左雄傳》『職斯祿薄』，《注》云『斯，賤也。』不必改『㒋』字。」元照案：「斯」之為言「離」也、（《爾雅·釋言》。）析也。（《說文·斤部》。）《史記·張耳陳餘列傳》有「斯養卒」，韋昭曰：「析薪為斯。」然則名之曰「斯」，正取「析」義，毋庸加偏旁也。今《史》《漢》「斯」字或從厂，或從广，與從人者，皆俗字。（臧在東云：《易舉正》之言殆無一是者。）（嚴元照：《娛親雅言》卷一，頁6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