讀黃本驥：《癡學》-清人說《易》

宋楊萬里《誠齋易傳》，其大旨本程子《易傳》，而參引史事以證爻象之詞，其例創自鄭康成《易傳》，而盛於李光《讀易詳說》，誠齋則又踵光而增盛者。其後如李𣏌之《用易詳解》，明葉山之《八白易傳》，皆以誠齋為宗。講學家如元儒胡一桂《本義纂註》、吳澄《易纂言》，皆不滿誠齋之說。蓋門戶之見，無足為據。夫以史證經，或不免有所牽合，然意存法戒，究勝空談，此誠齋之書所以終不可沒也。若《用易詳說》、《八白易傳》，復參用老莊，以子亂經，則不免於踳駮矣。因讀誠齋之書，故具論之。（黃本驥：《癡學》卷一，頁2）（若《用易詳說》，前作《用易詳解》是也。） 

〈小雅〉「歲亦陽止」、「日月陽止」，《爾雅》「十月為陽」，郭《注》云：「純陰用事，嫌於無陽，故以名云。」董子曰：「陰雖用事而陰不孤立；十月純陰，疑於無陽，故謂之陽月。」按：五月為〈姤卦〉，一陰初生；至十月為〈坤〉，則為純陰。十一月為〈復卦〉，一陽初生；至四月為〈乾〉，則為純陽。故郭《注》云然。董子又曰：「陰陽雖異，而所資一氣也。陽用事則氣為陽，陰用事則氣為陰，陰陽之時雖異而二體常存，猶如一鼎之水而未加火，純陰也；加火極熱，純陽也。純陽則無陰，息火、水寒則更陰矣。純陰則無陽，加火、水熱則更陽矣。四月薺麥枯，由陰殺也；十月薺麥生，由陽升也。葶藶生於盛夏，款冬華於嚴寒。水極陰而有溫泉，火至陽而有涼焰。故知十月純陰，不得無陽；四月純陽，不得無陰也。」邢氏《爾雅疏》曰：「十月無陽而得陽名，其實陰陽有常。」《詩緯》曰：「陰生酉仲，陽生戌仲。」是十月中兼有陰陽也。「四月秀葽，靡草死。」豈無陰乎？明陰陽常兼有也。余按：十月為陽，當以董子後說、及邢《疏》為正，郭《注》嫌於無陽之說，意在崇陽抑陰。若曰「臣亂於國，嫌於無君；婦亂於家，嫌於無夫。故稱君、稱夫以為國、家之主。猶史家不以正統予新莽、魏丕及呂、武二后也。」然漢少帝、孺子嬰，蜀後主、唐廬陵之為正統，特虛奉以名耳，非實有其事也。若十月為陽，則陰中實有陽在，非嫌於無陽而虛奉以名也。若本無陽而虛奉其名以為崇陽抑陰之義，則四月純陽何以反不謂之陽耶？即此可見郭《注》之鑿。然董、邢之說，意則正矣，辭尚未達。以余論之，五月一陰生，十一月一陽生，如朔日之月，其光明者一綫耳，不得謂晦日之月無魄在也；如種果於地，其萌芽者一粟耳，不得謂地中之果無核在也。四月之陰、十月之陽，正如晦日之月、土內之果。魄也，核也，即生陰生陽之根也。生陽之根，即有陽在也；生陰之根，即有陰在也。《周易》〈乾卦〉六爻皆陽，然六爻中非無陰也；〈坤卦〉六爻皆陰，然六爻中非無陽也。孔穎達論九、六之義曰：「陽得兼陰，陰不得兼陽。」謂〈乾〉以本體三畫兼〈坤〉六畫而為九，〈坤〉則止以本體之六為六也。是說也，亦主崇陽抑陰之義，不知陽得兼乎陰，則陽當為九；陰不從乎陽，則陰竝不得為六矣。如國有叛臣、家有悍婦，無君、無夫，尚得謂之為臣、為婦乎？聖人作《易》，不當偏舉無陽之陰以為訓。然則謂陰為六者，何也？蓋言陽必兼乎陰，言陰不必兼乎陽也。〈乾〉體三畫皆連，每畫有一陽，即有一陰，然陽數奇而陰數偶，不言陰則陰不見，故必以本體之三，合〈坤〉之六而為九。〈坤〉體六畫皆斷，合之則為三陰，分之則為六陽；不言陽，已無適而非陽矣，故僅以本體之六而為六，若曰「凡陰皆陽也」。凡陰皆陽，則陽益見其大，而陰益見其小矣。此九、六之義也。若夫〈離〉以二陽一陰而為火、為日，火與日皆陽也。在六子中，〈離〉為中女，則主於陰矣。〈坎〉以二陰一陽而為水、為月，水與月皆陰也。在六子中，〈坎〉為中男，則主於陽矣。且寒者陰氣也，冰者陰所凝也。竹虛中、萑葦柔物，皆陰類也，而〈說卦〉則以〈乾〉為寒、為冰，〈震〉為蒼筤竹、為萑葦，是陽中有陰之驗也。眾者，人之聚也；柄者，器之本也；長與高，物之狀也。皆陽類也，而〈說卦〉則以〈坤〉為眾、為柄，〈巽〉為長、為高，是陰中有陽之驗也。不知乎此，將謂一人為陽、眾人為陰；分寸之短為陽，丈尺之長為陰；邱垤之卑為陽，泰山之高為陰；器之柄為陰，而受柄之處為陽，其可乎？《毛詩》《爾雅》以十月為陽月，亦此義也。言是月純陰用事，而無一陰之非陽；猶臣之體國，皆君之國也；婦之承家，皆夫之家也。以天地言，山陵、岡阜，無一地之非天；以五官言，耳、目、口、鼻，無一官之非心也。陰雖用事，而陽之為主自如，故春秋五霸迭興，臣強君弱，而夫子秉筆必稱天王，非若漢少帝、孺子嬰等虛擁正統之比也。董子又曰：「四月純陽。疑於無陰，故亦謂之陰月。」此則憑一已之臆說，而非經典之明文也。四月之有陰，猶十月之有陽。然《爾雅》謂四月為余，《毛詩》或言四月、或言四之日，而不謂之陰月者，陰道無成，不能為純陽之主也。又：董子鼎水之喻亦非確論。一鼎之水當其熱時，非無陰也；鼎面極沸，鼎底必涼，（當浮沫上湧時，置之掌中，竝不燙人；陽在上也。及至浮沫下沈，則燙矣；陽在下也。）不必息火而後為陰也。當其寒時，非無陽也：水產之物，其性必熱，（如魚鱉、菱藕之類。）不必加火而後為陽也。若謂息火為陰、加火為陽，純陰則無陽，純陽則無陰，是猶分陰陽而二之也。惟濂溪周子「一動一靜互為其根」之說，洵陰陽之祕旨、而古今之定論也。由是推之，盛衰成敗、吉凶禍福之機無不如此。如勾錢之興，兆於會稽之辱；霍氏之禍，萌於全盛之時。（謂弒許后及驂乘事。）史書所載此類甚多。故《易》曰：「安不忘危，存不忘亡，治不忘亂。」明於陰陽之理者，可與言齊、治、均、平之道，豈僅為昔人作注腳哉！（黃本驥：《癡學》卷3，頁3）（「純陰用事，嫌於無陽，故以名云」，阮刻本誤「陰」為「陽」。
「勾錢」當是「句踐」形訛。）

冬雨必暖，陰氣為雲雨所隔，陽氣在下，人得其暖。夏雨必涼，陽氣為雲雨所隔，陰氣在下，人得其涼。與冬日泉暖、夏日泉寒同一理也。或曰：「冬雪甚寒，豈無雲耶？」曰：雨已成雪，陰氣堅凝，非雲所能隔也。劉向謂以閉器貯沸湯、沉於井中則成冰，此陰脅陽而為雹之義也；而以閉器貯涼水、入沸湯中，亦能成冰，此則陽薄陰而為霰之義也。（黃本驥：《癡學》卷三，頁7）

瓶甕皆陶器，甕大於瓶，以貯醯醢酒漿之用，非汲具也。〈井卦〉云：「甕敝漏」，蓋以甕甃井口，使不滲漏，敝則漏矣，非用以汲也。上文「羸其瓶」，瓶乃汲水之器。故《左傳》：「衛孫蒯飲馬於重邱，毀其瓶。」〈士喪禮〉：「新盆槃瓶。」二《註》皆訓汲器。惟《莊子》所稱漢陰丈人，則偶用甕汲，非《易》義也。郭景純〈井賦〉有「瑤甕龍騰」句，亦誤會《易》語耳。（黃本驥：《癡學》卷一，頁1）

「夫《易》，彰往而察來。_（句。）而微顯（作微顯而）闡幽。_（句。）開而_{（「而」字衍。）}當名辨物。_（句。）正言斷辭。_（句。）則備矣。」_（句。）此《本義》句讀也。「夫《易》彰往而察。_（句。）來而微。_（句。）顯闡幽開而當。_（句。）名辨。_（句。）物正。_（句。）言斷。_（句。）辭則，_（句。）備矣。」_（句。）此近日汪容川注《周易衷翼》句讀也。及檢《文心雕龍·徵聖篇》云：「《易》稱辨物正言，斷辭則備。」始知古人讀，本以「開而當名」為句、「辨物正言」為句、「斷辭則備矣」為句。（黃本驥：《癡學》卷一，頁1）